北京白癜风皮肤科 http://baidianfeng.39.net/bdfby/yqyy/·书名:血疫:埃博拉的故事·作者:[美]普雷斯顿·译者:姚向辉献给小弗雷德里克·德兰诺·格兰特所有认识他的人无不敬佩他本书描述的事件介于年到年间。本书提到的病毒的潜伏期均短于二十四天。在潜伏期之外,这些病毒的感染者和接触过感染者的人都不可能再感染或传播这些病毒。本书中提到的所有在世人员均未罹患可传染的疾病。除非用实验室器材通过特殊方法冻干保存,否则这些病毒都不可能独立生存超过十天。因此,本书提到的雷斯顿和华盛顿特区的所有地点均无感染性,也绝无危险。第二位天使把碗倒在海里,海就变成血,好像死人的血。——《启示录》致读者这是一本纪实作品。故事是真实的,人物也一样。笔者偶尔更改角色的姓名,例如“夏尔·莫内”或“彼得·卡迪奈尔”。更改姓名时,笔者会在文中说明。书中对话来自当事人的回忆,经过了多方交叉印证。在故事中的某些时刻,笔者描述了人物的心理活动。描述基于笔者与当事人的访谈,当事人在访谈中多次重复回忆他们当时的想法,事后在核对事实的会谈中,当事人也确认了这些回忆。假如你问一个人:“您当时在想什么?”比起小说家有可能创作出的心理活动,你得到的答案通常会更加丰富,更能揭示一个人的处境。笔者想看透人们的面容,直窥他们的心灵,聆听他们的言辞,进入他们的生活;在那里,笔者见到的事物远超想象。理查德·普雷斯顿森林魔影年,元旦夏尔·莫内离群索居。这位法国人独居的小木屋位于恩佐亚糖厂的私有土地之内。这片种植园位于肯尼亚西部,沿恩佐亚河而建,能看见埃尔贡山的雄姿。埃尔贡山,这座孤零零的巨大死火山紧邻大裂谷,高一万四千英尺。莫内的过往不为人知。和许多最后在非洲落脚的外来者一样,很难说清他究竟为何而来。也许他在法国惹了麻烦,也许是肯尼亚的美丽吸引了他。他是业余的博物学家,喜爱鸟类和兽类,但不怎么喜欢人。他五十六岁,中等身高,中等身材,有一头光滑的棕色直发,算是相貌堂堂。他的密友仅限于埃尔贡山周围村镇里的女人,但医生前来调查他的死因时,她们也记不起他的多少情况。他的工作是维护糖厂的抽水机械,这些设备从恩佐亚河抽水,送去灌溉绵延数英里的甘蔗田。据说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河畔的泵房里,他似乎喜欢听着轰鸣声看机械运转。对他这种病例来说,细节往往难以确定。医生记得临床症状,因为只要见过人体感染生物安全4级微生物后的结果,就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这些症状一个接一个堆积起来,直到最终吞没被压在最底下的那个人。夏尔·莫内病例里既有冰冷的临床数据,又有恐怖的直观画面,触目惊心得能让我们倒退几步,猛眨眼睛,就像见到了变色的异域太阳。年夏天,莫内来到这个国家,当时导致艾滋病的人类免疫缺损病毒(HIV)最终从非洲中部的雨林向外爆发,开始了折磨人类的漫长征程。艾滋病这道阴影已经落在了人类头上,但此时人们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它沿着金沙萨公路悄悄蔓延,这条公路自东而西横贯非洲大陆,在埃尔贡山的视野范围内经过维多利亚湖。HIV是一种生物安全2级的微生物,高度致命,但传染性并不强。它不容易在人与人之间传播,也无法通过空气传染。你不需要穿生化防护服去处理感染HIV的血样。工作日里,莫内在泵房辛勤劳作;每逢周末和节假日,他就去糖厂附近的林区游玩。他会带些食物撒在地上,看着鸟类和兽类来吃。他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观察动物。认识他的人回忆说他尤其喜欢野生猴子,他有特别的办法与它们相处;说他会拿着一块食物坐在那里等猴子接近,猴子会就着他的手吃东西。到了晚上,他总是待在住处。他有个叫约翰妮的管家,负责打扫卫生和做饭。他在自学如何辨别非洲鸟类。他家附近的一棵树上栖息着一群织布鸟,他花了不少时间观察它们建造和修补袋状鸟巢。据说圣诞节前后的某一天,他带着一只病鸟回家,鸟死在他家里,很可能就死在他的手中。那也许是一只织布鸟——但没有人可以确定,它也许死于某种生物安全4级的病毒——还是没有人可以确定。他还和一只鸦类结下友情。那是一只非洲白颈鸦,非洲常有人把这种黑白羽色的鸟儿驯养成宠物。这只白颈鸦友善而聪慧,喜欢停在莫内住处的屋顶上,望着他进进出出。白颈鸦要是饿了,会落在游廊上,走进室内,莫内就用桌上的小块食物喂它。每天早晨,他穿过甘蔗田步行去上班,这段路有两英里。那年圣诞节前,工人烧过田地,所以地里焦黑一片。越过焦黑的土地向北望去,他能看见二十五英里外的埃尔贡山。随着气候与阴晴、雨水和阳光的不同,山峰每时每刻都在改变面貌,这是非洲光线的奇景。黎明时分,埃尔贡山是彼此交错的许多灰色岭脊,笼罩在雾气之中,只露出最顶端的两个峰顶,那是火山口被侵蚀后剩下的残骸。太阳升起,山峰披上银光闪闪的绿色,那是埃尔贡山雨林的色彩;太阳继续行进,云层渐渐出现,挡住山峰。下午临近日落,云层变厚,聚集成雷暴云砧,电光闪烁,但听不见雷声。云层底端是炭黑色,但顶端伸向高空的部分却犹如羽毛,在落日映照下发出暗橙色的辉光,云层上方的天空是深蓝色,几颗热带星辰闪闪发亮。他有几个女性朋友住在埃尔贡山东南的埃尔多雷特镇上,那里普遍贫穷,人们住在木板和铁皮搭建的棚屋里。他给这些女性朋友钱,作为回报,她们当然乐于“爱”他。圣诞节假期前,他定下计划去埃尔贡山野营,邀请了埃尔多雷特的一个女人做伴,但没有人记得她叫什么名字。莫内和女性朋友开着路虎驶上笔直的红土道路,这条路通往恩德贝斯断崖,火山口东侧的壮观悬崖。路面铺着红如鲜血的火山灰。两人爬上火山口的外沿,穿过玉米田和咖啡树种植园后是放牧的草场。这条路经过英国殖民时代的农庄,成排的蓝桉树遮住了半倒塌的古老屋舍。他们爬得越来越高,气温也越来越低,冠雕拍打着翅膀飞出雪松树。很少有游客来埃尔贡山,因此莫内和他的朋友多半开着这条路上唯一的车辆,但路上有成群结队的步行者:在山麓低处耕种的小农庄的村民。他们接近了埃尔贡山雨林的参差边缘,开过大大小小的零星树丛;他们经过埃尔贡山旅店,英国人在20世纪初修建了这家旅馆,现在年久失修,墙壁开裂,涂料因为日晒雨淋而剥落。埃尔贡山坐落于乌干达和肯尼亚的边境,离苏丹也不远。这座山的雨林位于非洲中部,是个生物孤岛,它耸立于干燥的平原地带,与外界隔绝,方圆五十英里的土地上覆盖着树木、竹子和高山沼泽。它就像中非洲背脊上的一个骨节。火山于七百万年到一千万年前隆起,曾经猛烈喷发岩浆和火山灰,数次彻底毁灭山坡上的森林植被,直到最后堆积到可观的高度。在被侵蚀之前,埃尔贡山曾经是非洲最高的山峰,比现在的乞力马扎罗山还要高。从面积上说,它目前仍旧是非洲最广阔的山峰。太阳升起时,埃尔贡山的阴影投向西方,深入乌干达的国境,太阳落下时,阴影向东进入肯尼亚。在埃尔贡山的阴影中,散落着村镇和城市,居住着各种部落的人口,其中包括埃尔贡马萨伊人[1],这些游牧民族来自北方,几百年前围绕埃尔贡山定居下来,以养牛为生。低处的山坡常年细雨蒙蒙,空气清凉新鲜,火山土壤适合玉米种植。村镇环绕火山而建,人类定居点犹如圆环,圆环向山坡上的森林不停收拢,仿佛扼杀山区自然生态的绞索。森林被砍伐清除,树木变成木柴,为放牧区域腾出空间,大象逐渐消失。埃尔贡山有一小部分是国家公园。莫内和朋友在公园门口停车,缴纳入场费。有一只猴子(或是狒狒,但谁也记不清了)经常在门口附近逗留,期待游客的施舍,莫内用香蕉引诱它坐上自己的肩膀。朋友见状大笑,两人在那里一动不动,静等猴子吃完食物。他们向山上开了一小段,在延伸向溪流的缓坡上找到一片湿草地扎营。小溪汩汩淌出雨林,被火山灰染成了不寻常的乳白色。青草被非洲水牛啃得很短,成堆的牛粪处处可见。埃尔贡雨林耸立于营地四周,通体瘤节的非洲橄榄树交织成网,挂满了苔藓和攀援植物,点缀着对人类有毒的黑色橄榄果。他们听见猴子在树上抢食的声音,听见昆虫的嗡鸣,时不时还有某种猴子“哈、哈”叫喊——那是非洲疣猴,时而有一只从树上下来,匆匆穿过帐篷附近的草地,用机敏的眼睛警觉地打量两人。非洲橄榄鸽成群结队飞出树丛,俯冲向下,速度快得惊人,这是它们躲避鬣鹰的求生策略,鬣鹰会从高处扑向橄榄鸽,在半空中将它们撕碎。这里有樟树、柚树、非洲雪松和红臭木,偶尔还有深绿色的蘑菇状树冠突出林冠层——那是罗汉松,或称“波多树”,非洲最高大的树种,能和加州红杉相提并论。当时山上还活着几千只大象,你能听见它们在林间走动、剥下树皮和折断树枝。午后,就像埃尔贡山最常见的日子,天开始下雨,莫内和朋友只能留在帐篷里,伴着雷雨敲打帆布的声音,他们也许做了爱。天渐渐黑了;雨也逐渐停歇。两人生火做饭。新年夜,他们也许开香槟庆贺了一番。和平时一样,乌云在几小时内慢慢散去,火山是银河下的一团庞然黑影。午夜时分,莫内也许站在草地上仰望星空,因为喝了香槟,所以脚步有点踉跄。元旦,早餐后不久——那是个冷冽的清晨,气温只有华氏四十多度,草地湿冷——两人沿着泥泞的道路驱车上山,在奇塔姆洞下方的小山谷内停车。两人踏着象群沿小溪踩出的足迹,顺着山谷向上走,穿过丛生的橄榄树和茂密的草地。两人时刻留意非洲水牛,在森林里遇到这种动物是很危险的。洞口位于山谷顶端,溪流在那里形成一道瀑布。象群的足迹到洞口向内延伸。莫内和朋友在洞里度过了元旦一整天。多半又下过雨,两人在洞口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望着溪水如纱帘般垂落。他们眺望山谷,寻找大象的影踪,看见蹄兔(毛茸茸的动物,大小和土拨鼠相仿)跑上跑下洞口的山岩。象群会在夜间进入奇塔姆洞,获取矿物质和盐分。在平原地区,大象很容易在硬土层和干涸的水坑里找到盐分,但在热带雨林,盐分是稀缺资源。岩洞很大,足够容纳七十头大象。象群在岩洞里过夜,站着睡觉,用长牙凿开岩石,把石块从岩壁上挖下来,嚼成碎屑吞下去。洞穴内外的大象粪便里满是碎石。莫内和朋友有手电筒,两人走进洞里,想知道岩洞通往何处。洞口很大,宽达五十五码,里面比洞口还要开阔。他们经过一片平地,脚下满是干燥成粉状的大象粪便,两人行进时搅起了团团烟尘。光线越来越暗,地势上升,变成一连串的岩架,上面覆盖着绿色黏液。洞顶栖息着以植物为生的果蝠群落,黏液是果蝠的排泄物。蝙蝠呼啸着飞出巢穴,穿梭于两人的手电光束之间,绕着他们的头部盘旋,发出尖锐的叫声。灯光惊扰了蝙蝠,更多的蝙蝠醒来。几百只仿佛红色宝石的蝙蝠眼睛在洞顶俯视他们。蝙蝠的叫声犹如波涛,在洞顶蔓延回荡,那是一种短促而刺耳的声音,就像许多扇门轴干涩的小门同时打开。这时他们看见了奇塔姆洞里最壮美的景色。这个洞穴是一片石化了的雨林。岩壁和洞顶戳出许多矿物质化的树干,有柚树,有罗汉松,有常绿植物。七百万年前,埃尔贡山的一次爆发用火山灰淹埋了整片雨林;树干转化成了蛋白石和硅石,周围还有结晶体环绕——白色针尖状的矿物质生长在岩壁上。晶体尖锐如注射器针头,在灯光下闪烁寒光。莫内和朋友在洞里漫步,用手电筒照亮石化的雨林。他有没有去摸石化的树干,被结晶体刺破手指?两人看见岩壁和洞顶戳出石化的骨头,有鳄鱼,有古河马和象类的远祖。树干之间的蛛网上挂着蜘蛛,它们以飞蛾和昆虫为食。他们走上一段缓坡,洞穴到这里宽达一百多码,超过了橄榄球场的长度。他们看见一条地缝,用手电向下照。底下有些不寻常的东西:成堆的灰色和棕色的物体。那是小象已经木乃伊化的尸体。象群在夜间走过岩洞,凭借触觉导向,用长鼻的顶端探路。时常有小象掉进那条地缝。莫内和朋友走向岩洞深处,爬下一段坡道,最后来到一根支撑洞顶的石柱前。石柱上满是劈痕和沟槽,那是象牙凿出的印记。象群若是继续在石柱底部挖掘,石柱最后肯定会崩塌,洞顶也会随之塌陷。两人在洞穴深处见到了另一根石柱,这根已经坍塌。石柱上方挂着许多蝙蝠,它们的黑色排泄物覆盖了石柱。这些蝙蝠以昆虫为食,排泄物是消化后的残渣。莫内会不会摸到了排泄物?埃尔贡山的那趟旅行后,莫内的朋友消失了好几年,之后突然在蒙巴萨的一家酒吧里出现,她在那里卖淫。一位调查过莫内病例的肯尼亚医生在那家酒吧喝啤酒,无所事事地和她攀谈起来,说着说着提到了莫内。女人突然说:“我知道他。我从肯尼亚西部来。和夏尔·莫内在一起的那女人就是我。”医生震惊了,刚开始还不敢相信,但她讲述的详实细节最终说服了他。那次碰面后,她再次消失在蒙巴萨的拥挤街巷中,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于艾滋病了。夏尔·莫内回糖厂泵房上班。每天步行穿过焦黑的甘蔗田时,他无疑会抬头欣赏埃尔贡山的风景,哪怕重重乌云掩盖了山巅,他应该仍旧能感觉到它的吸引力,就像某个无形星球的重力。另一方面,有某种生命体在莫内体内自我复制。它以夏尔·莫内的身体为宿主,正在拼命繁衍。通常来说,接触这种病毒后的第七天,患者会开始头疼。元旦探访奇塔姆洞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年1月8日,莫内感觉到眼珠后阵阵隐痛。他决定请假,在家休息一天。头疼越来越严重。眼珠疼痛,太阳穴也开始痛,疼痛像是在脑袋里盘旋。阿司匹林不管用,紧接着他的背部开始剧痛。管家约翰妮还在度圣诞假,所以他找了个人临时帮忙。她尽力照顾莫内,但不知道如何着手。头疼后第三天,他开始恶心、高烧和呕吐。呕吐越来越严重,最后变成干呕。这时候,他整个人很奇怪地变得冷漠迟钝。面部失去了所有活力,变成一张毫无表情的假面,眼珠像麻痹了似的呆滞瞪视。眼皮微微耷拉,仿佛一方面眼珠想要弹出来,另一方面眼睛又快要闭上了。眼珠本身似乎凝固在眼窝里,而且变成了鲜红色。面部皮肤发黄,有显眼的星状红斑。他越来越像一具僵尸。这副模样吓坏了临时管家。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何会变成这样。他的个性随之改变,越来越阴沉易怒,记忆也好像消失殆尽。他没有失去神智,能够回答问题,但似乎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莫内几天没去上班,同事们开始担心他,于是去他家看他是否安好。黑白羽色的乌鸦在屋顶上望着他们进屋。他们见到莫内,医院。他病得太厉害,无法驾车,因此同事送他去了维多利亚湖畔基医院。医生做完检查,无法解释他的眼睛、面部和思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医生估计或许是某种细菌感染,给他注射了抗生素,但无济于事。医生认医院,那是东医院。电话系统不怎么管用,况且也没必要费神通知对方说有人要来看病。莫内还能走路,单独旅行似乎不成问题。他有钱,他明白他必须去内罗毕。大家送他上出租车去机场,他搭上肯尼亚航空的一个航班。来自热带雨林的危险病毒,可在二十四小时内乘飞机抵达地球上的任何城市。航空线路连接了全世界的所有城市,构成网络。病毒进入网络后,一日之间就能来到飞机抵达的任何城市:巴黎、东京、纽约、洛杉矶。夏尔·莫内带着他体内的那种生物进入了这个网络。他搭乘的是螺旋桨驱动的福克友谊飞机,这架通勤小型机的额定乘员为三十五人。飞机发动引擎,飞过维多利亚湖,湛蓝的湖水波光闪烁,点缀着渔民的独木舟。友谊号转向东方,越过遍布茶园和小农庄的绿色丘陵。非洲的通勤航班通常总是满员,这家航班多半也不例外。飞机飞过森林条带,飞过扎堆修建的圆形茅草屋,飞过铁皮屋顶的村庄。地势陡降,变成岩架和沟壑,颜色也从绿色变成棕色。飞机正在越过东非大裂谷。乘客望着窗外的人类诞生地,看见一圈圈的刺灌丛里有星星点点的茅草屋,牛只踏出的小径从茅草屋向外辐射。螺旋桨隆隆轰鸣,友谊号经过云街,也就是裂谷上空的蓬松积云,机身随之抖动摇晃。莫内晕机了。通勤航班的座位狭小而拥挤,机舱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注意到。机舱密闭,空气循环流通。要是有什么异味,你立刻会觉察。你不可能看不见一个病恹恹的男人。他蜷缩在座位上。他有点不对劲,但你说不清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用晕机袋捂着嘴,从肺部深处咳嗽,把某些东西呕进口袋。口袋渐渐鼓起来。他也许环顾四周,你看见他的嘴唇上沾着混有黑色斑块的红色黏液,就好像在嚼咖啡渣。他的双眼颜色仿佛红宝石,脸上毫无表情,遍布瘀伤。几天前开始出现的星状红斑已经扩散,合并成了大块的紫色团块:他的整个头部都变成了黑色和青色。面部肌肉在下垂,结缔组织在消融,一张脸像是挂在底下的骨头上,仿佛面部正在逐渐脱离颅骨。他张开嘴,向口袋里呕吐,吐个没完没了——呕吐确实不会停止,他的胃部早就空了,但他还在不停吐出液体。充满晕机袋的东西名叫“vomitonegro”,也就是“黑色呕吐物”。黑色呕吐物并不完全是黑的,液体有两种颜色:犹如沥青的黑色颗粒混在鲜红色的动脉血里。这是内出血,气味仿佛屠宰场。黑色呕吐物满载病毒,感染性极强,高度致命,能吓得军方的生物危害专家魂不附体。黑色呕吐物的气味弥漫在机舱里。晕机袋装满了,莫内合上口袋,卷起袋沿。口袋鼓胀,泡得发软,有可能被撑破,他把口袋递给乘务员。危险病毒在宿主体内增殖时,病毒粒子会渗透进入身体从大脑到皮肤的每一个部分。军方专家日后会说病毒经历了“极度扩增”。这可不是普通感冒之类的东西。极度扩增到最高峰,一滴眼药水大小的患者血液内就有数以亿计的病毒粒子。换句话说,占领宿主躯体的生物体正企图将宿主转化成它本身。然而,转化过程不完全成功,结果制造出混有病毒的大量液化血肉,算是一种生物事故。在莫内体内发生的就是所谓的极度扩增,其外在表现正是黑色呕吐物。他整个人显得很僵硬,像是动一动就会扯断体内的什么东西。他的血液正在凝结:血流载着血液凝块,凝块在身体各处淤积:肝脏、肾脏、肺部、双手、双脚、大脑里全塞满了凝固的血块。简而言之,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中风”。凝块在肠平滑肌内堆积,切断了肠子的供血。肠平滑肌逐渐坏死,肠子开始变黑。他不再能完全感觉到疼痛了,因为在大脑内堆积的血液凝块正在阻断血流。脑损伤抹除了他的人格。这是所谓的“人格解体”,生命活力和性格特质渐渐消失。他慢慢变成了机器人。大脑里的小块组织正在液化。意识的高级功能首先磨灭,只剩下脑干深处的区域(原始的“鼠脑”、“蜥蜴脑”)还有活力,仍在工作。不妨这么说:夏尔·莫内的灵魂已经死了,只有他的肉身依然活着。呕吐发作似乎挣破了鼻腔血管,他开始流鼻血。没有凝块的鲜红色动脉血淌出两侧鼻孔,滴在牙齿和下巴上。血怎么都止不住,因为凝血因子已经耗尽。乘务员递给他一把纸巾,他拿来堵住鼻孔,但血液无法凝结,纸巾很快被泡透了。坐飞机的时候,邻座若是突然发病,你肯定不会招呼别人来看,免得害得他难堪。你会对自己说,这个人会好起来的。也许他只是不习惯乘飞机呢?他晕机,可怜的家伙,再说飞机上经常有人流鼻血,空气那么干燥而稀薄……你会压低声音问他要不要帮忙。他没有回答,顶多嘟囔了几个你听不懂的字眼,因此你决定视而不见,只是飞机似乎怎么都不肯落地。乘务员或许也问了他要不要帮忙,但感染了这类致命病毒,患者的行为会出现变化,让他们无法对好意做出反应。他们变得充满敌意,不愿意被人触碰。他们似乎没法好好说话。他们报得出自己的姓名,但说不出今天是星期几,也无法说清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友谊号穿过云层,顺着大裂谷翱翔,莫内瘫坐在座位里,似乎在打瞌睡……也许有乘客怀疑他是不是死了。不,不,他没死。他在动。红色的眼睛睁开了,眼珠稍微转了转。时间到了傍晚,太阳落在大裂谷以西的山岭背后,向四面八方投射光束,仿佛太阳在赤道上撞得粉碎。友谊号缓缓转弯,朝着裂谷东侧的峭壁飞去。地势越来越高,颜色从棕色回到绿色。恩贡山出现在右侧机翼下,飞机开始降落,掠过能看见斑马和长颈鹿的稀树草原。一分钟后,飞机在乔莫·肯雅塔国际机场降落。莫内动了动。他还能走路。他站起身,鲜血滴落。他走下舷梯,踏上停机坪。他的衬衫染满血污。他没有行李。他的行李全在体内,是大量增殖后的无数病毒。莫内已经变成了人体病毒炸弹。他慢慢走进航站楼,穿过建筑物,来到出租车聚集的弯道上。出租车司机包围了他——“要车吗?”“要车吗?”“内罗毕……医院,”他喃喃道。其中一名司机搀扶他上车。内罗毕的出租车司机喜欢和顾客攀谈,这位司机多半问了他是不是不舒服。答案显而易见。莫内觉得胃里稍微好受了点。他的胃沉甸甸的,感觉发麻而肿胀,仿佛刚吃了一顿大餐,而不是空荡荡的痛得火烧火燎。出租车开上乌呼鲁高速公路,驶向内罗毕城区。出租车穿过点缀着刺槐树的草原,经过厂房,开过环形交叉路,进入内罗毕熙熙攘攘的街道。路肩上的人群摩肩接踵,女人走在土路上,男人在闲逛,孩童在骑自行车,路边有个男人在修鞋,一辆拖拉机载着一车木炭。出租车左转上了恩贡路,经过一片市区公园,爬上一段斜坡,驶过成排的蓝桉树,拐进一条窄路,开进有岗亭的大门,医院终于到了。车停进卖花小铺旁的出租车停车位。玻璃门上有个“门诊部”的标记。莫内拿出钱给司机,下车打开玻璃门,他走向接诊台,打手势表示他病得厉害。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了。这个人在流血,稍等一下,医生马上给他看病。他必须等医生腾出手来,但医生立刻就会给他看病,别担心。他走进候诊室坐下。候诊室是个小房间,摆着带软垫的长椅。清澈、强烈而古老的东非光线穿透一排窗户,落在堆放着脏兮兮的杂志的桌子上,将方形亮斑投在灰色地面上,地上铺着石子,正中央是个排水口。房间隐约有烟熏味和汗味,坐满了眼神呆滞的患者,非洲人和欧洲人肩并肩坐着。门诊部常有割伤等待缝针的人。人们很耐心,用毛巾捂着头皮,用绷带缠着手指,你能看见布料底下透出血色。就这样,夏尔·莫内坐在门诊部的长椅上,他看起来和候诊室里其他病人没什么区别,除了一张毫无表情的青紫色面孔和一双红眼睛。墙上的告示提醒患者当心小偷,还有一张告示写着:请保持安静感谢您的配合请注意:这里是门诊部急救病人优先处理遇到这种情况,您需要耐心等候通知莫内很安静,等待着通知。突然,他进入了最终阶段:人体病毒炸弹爆炸了。军方生物危害专家对这种情况有个说法。他们说患者“崩溃并流血至死”,稍有礼貌些的说法是患者“倒下了”。他感到眩晕,极度虚弱,他的脊梁塌下来,松弛无力,他失去了所有平衡感。房间不停旋转。他进入了休克状态。他俯下身,头部搁在膝盖上,随着一声痉挛般的呻吟,胃里涌出巨量血液,泼洒在地上。他失去知觉,向前倒在地上。房间里只听得见他喉咙里的哽咽声,他已经昏迷,但还在继续呕出血液和黑色物质。这时响起了床单撕裂的声音,那是大肠完全打开,血液从肛门向外喷射。血液里混着肠壁组织。他排泄出自己的内脏。肠壁组织脱落,随大量鲜血一同排出体外。莫内已经崩溃,血液正在流尽。候诊室的其他病人慌忙起身,避开地上的男人,大声呼叫医生。他周围的血泊迅速扩张。致命病毒摧毁了宿主,此刻忙着钻出他身体的每一个孔穴,正“试图”找到新的宿主。[1]马萨伊人(Masai/Maasai):东非游牧民族,人口近九十万,主要活动范围在肯尼亚南部及坦桑尼亚的北部。——译者传播年1月15日护士和护工推着轮床跑过来,将夏尔·莫内抬上轮床,推进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广播里响起召唤医生的通知:ICU有一名患者流血不止。一位名叫谢姆·穆索凯的年轻医生赶到现场。医院里公认的最优秀的内科医生,精力充沛,热情而幽默,经常接连工作许多个小时,对急诊有很好的直觉。他看见莫内躺在轮床上。他不清楚这个人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患者显然在大出血。没时间去研究出血的原因了。患者呼吸困难——随即停顿:血液被吸入肺部,引发呼吸骤停。穆索凯医生摸他的脉搏:心跳微弱而虚弱。护士跑去取来喉镜,喉镜是一根导管,可用于疏通患者的气管。穆索凯医生扯开莫内的衬衫,观察胸部的起伏情况,他站在轮床顶端,俯身对着莫内的面部,上下颠倒地直视莫内的双眼。莫内通红的眼睛望着穆索凯医生,但眼球一动不动,瞳孔已经放大。脑损伤:意识消失。他的鼻部和口腔都沾满血液。穆索凯医生将患者的头部向后抬起,打开气管开口,以便插入喉镜。他没有戴橡胶手套。他用手指在患者的舌头四周扫了一圈,清理死细胞、黏液和血液。滑溜溜的黑色凝血沾上了他的双手。患者散发出呕吐物和血污的气味,但这对穆索凯医生来说并不稀奇,他集中精神做他的工作。他低下头,面部离莫内的面部只有几英寸,他望进莫内的口腔,以确定喉镜的位置。喉镜滑过莫内的舌头,他推开舌头,望着会厌后部的气管,这个黑窟窿通向肺部。他将喉镜插进洞口,凑近目镜查看。莫内突然一抖,身体抬了起来。莫内再次呕吐。黑色呕吐物涌过喉镜,从莫内的嘴里喷了出来。黑色与红色的液体溅到半空中,落在穆索凯医生身上。液体钻进他的眼睛,洒在白色制服和他的胸口上,留下几道夹杂着黑色斑块的红色黏液。液体落进他的嘴里。医生摆正患者的头部,用手指清理他口腔内的血污。血污沾满了医生的双手、手腕和前臂。血污到处都是:轮床上、医生身上、地上。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穆索凯医生顺着气管朝下看,将喉镜向肺部插得更深了。他见到气管里也在出血。空气嘶嘶地进入患者的肺部,他终于又能呼吸了。看起来,患者由于失血而陷入休克。他失去了太多的血液,乃至于开始脱水。血液从身体的每一处孔窍向外喷涌。体内剩下的血液已经不足以维持循环,因此心跳才那么虚弱,血压也快降到了零。他需要输血。护士取来一袋全血。穆索凯医生将血袋挂在点滴架上,拿起针头插进患者的手臂。患者的血管似乎有问题;血液在针头周围涌了出来。穆索凯医生再次尝试,将针头插进患者手臂的另一个位置,扎向血管。失败。依然血如泉涌。无论他把针头扎进患者手臂的什么地方,血管都会像煮熟的通心粉那样破裂,涌出血液;血液从患者手臂上的针孔向外冒,无法凝结。他的血液显然有问题。穆索凯医生害怕患者会因为手臂上的针孔冒血而失血死亡,因此放弃了输血的念头。患者的内脏还在出血,而且黑得像沥青。莫内陷入更深的昏迷,再也没有恢复知觉。第二天凌晨,他在重症监护病房死去。穆索凯医生始终陪在病床边。谁也不清楚是什么杀死了他。死因不明。医生解剖遗体,发现肾脏已经损坏,肝脏也一样。肝脏是黄色的,有些地方甚至液化了——就像死尸的肝脏;仿佛莫内还没死就变成了一具尸体。黏膜腐脱,也就是肠壁组织脱落,同样常见于陈放几天后的尸体。死因究竟是什么?说不清楚,因为可能性实在太多。患者体内的一切都不对劲,确实是“一切”,其中任何一项都足以致命:血液凝块、大量内出血、肝脏变成糊状物、肠子灌满血液。没有词汇、分类法甚至语言可以形容他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医生最后称之为“爆发性肝功能衰竭”。他的遗体被装进防水袋——根据一名当事人的描述,就在当地落葬。多年后,我拜访内罗毕的时候,没有人记得坟墓在哪里。年1月24日患者的呕吐物溅入了谢姆·穆索凯医生的眼睛和口腔,九天后,他的背部渐渐感到酸痛。他可不太会背痛——说真的,他从没体验过严重的背痛——但他毕竟年近三十,觉得自己也快到腰背损伤的年纪了。过去这几周他非常辛苦。他先是彻夜陪伴一位心脏有问题的患者,第二天又陪着一个内陆某地来的大出血病人过了近一宿。因此他一连几天没睡觉。他没把呕吐的事情放在心上,疼痛渐渐向全身蔓延,但他依然未曾多想。紧接着,他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球变红了。眼球变红:他怀疑自己染上了疟疾。这时他开始发烧,因此肯定是感染了什么东西。背痛持续蔓延,全身肌肉都痛得厉害。他服用抗疟疾的药物,但毫无用处,因此他请护士给他注射抗疟药剂。护士在他手臂上做肌肉注射。针刺的疼痛异常剧烈。他从未因为区区一针感觉到这么可怕的疼痛;这种情况很反常,值得引起注意。他开始琢磨为什么一次普通的注射就能带来那种级别的剧痛。接下来,他的腹部开始疼痛,他怀疑自己感染了伤寒,于是吃了一个疗程的抗生素,但病情没有缓解。另一方面,患者需要他,医院里奔忙。胃部和肌肉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他开始出现黄疸。剧痛使得他无法自我诊治,工作也只能暂时放下了,他去找医院的内科医生安托妮亚·巴格肖。她为他做完检查,确认了发烧、红眼睛、黄疸和腹痛,但得不出明确的结论,只怀疑他患上了胆结石或肝脓肿。胆结石急性发作或肝脓肿都可能导致发烧、黄疸和腹痛(但无法解释眼球发红),医生给他的肝脏做了超声波检查。从成像上能看出肝脏有些肿大,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异常。这时穆索凯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医生将他安置进私人病房,护士二十四小时轮流照看他。他的脸变得毫无表情。胆结石急性发作有可能致命。巴格肖医生建议给穆索凯医生做探查手术。由伊姆雷·洛夫勒医生带队的外科医生小组在医院的主手术室打开了他的身体。切口位于肝脏上方,医生拉开腹部肌肉,在穆索凯体内见到的怪异景象令人震惊,谁也解释不了:肝脏肿胀发红,呈现出病态,但医生找不到胆结石的症兆。另一方面,他流血不止。外科手术肯定会切断血管,被切断的血管会出血一段时间,随即凝结;要是出血不止,医生会用明胶海绵止血。穆索凯的血管不停出血:他的血液无法凝结,就好像得了血友病。医生把明胶海绵敷在他的整个肝脏上,但血液继续渗出。医生不得不从切口吸掉大量血液,但清理干净之后,血液又会积满切口。就像在积水线下挖洞,积水的速度和排水一样快。一名外科医生后来告诉别人,手术团队“被鲜血泡到了胳膊肘”。他们从肝脏上切下一小块去做活检,将组织泡进固定液,以最快速度缝合刀口。手术后,他的病情迅速恶化,肾脏开始衰竭。他似乎就快死了。他的医生安托妮亚·巴格肖恰好要出国,一位名叫戴维·希尔佛斯坦的医生接管了他。穆索凯医生有可能会肾衰竭,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医院染上了非常时期的色彩:同事都很喜爱他,绝对不想失去这位伙伴。希尔佛斯坦怀疑穆索凯医生感染了某种罕见的病毒。他采集患者血样,提取了血清。血清是透明的金黄色液体,去除血液中的红血球后就可以得到。他将几试管冷冻血清提交给各大实验室进行化验,其中有南非桑德林汉姆的国家病毒学研究所,有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的疾病控制中心。他开始等待结果。确诊戴维·希尔佛斯坦居住在内罗毕,不过在华盛顿特区也有住所。前几年夏天,他来美国办事,我在他家附近一个购物中心的咖啡馆见到了他。我们坐在一张小桌前,他讲述莫内和穆索凯的病例。希尔佛斯坦身材瘦削,个子不高,年届五旬,留小胡子,戴眼镜,眼神警觉而敏锐。尽管他是美国人,但说话间有一丝斯瓦西里口音。我和他见面的那天,他身穿牛仔上衣和蓝色牛仔裤,皮肤晒得黝黑,体型很好,神态安详。他有飞行执照,自己驾驶飞机。他拥有东部非洲最大的私立医疗机构,因此在内罗毕属于名流。他是肯尼亚总统丹尼尔·阿拉普·莫伊的私人医生,会陪同总统一起出国访问。他为东部非洲的各种重要人物看病:腐败的政客,探险时生病的男女演员,日薄西山的英国在非贵族。他是戴安娜·德拉米尔女勋爵老年时的私人医生,陪同她旅行,监测她的血压和心跳(她有心脏问题,但不肯放弃最喜爱的运动:出肯尼亚海岸深海钓鱼)。他还是柏瑞尔·马卡姆的医生。马卡姆著有《夜航西飞》,讲述她在东部非洲当飞行员的经历。她喜欢在内罗毕航空俱乐部消磨时间,拥有千杯不醉的酒徒美名。(“到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被酒泡软的老阿姨了。”)他的患者穆索凯医生在疾病史上也有自己的名声。“我给他上了维持疗法,”希尔佛斯坦对我说,“我只能做到这么多。我尽量给他输入营养,体温过高时帮他退烧。简而言之,我是在束手无措的情况下照顾一个病人。”一天半夜,凌晨两点,希尔佛斯坦在内罗毕家里的电话响了。打电话的是一名驻扎肯尼亚的美国研究人员,说南非方面在穆索凯的血样里发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血样对马尔堡病毒呈阳性。情况很严重。我们对马尔堡病毒没什么了解。”希尔佛斯坦根本没听说过马尔堡病毒。“放下电话,我睡不着了,”他告诉我,“有点像是醒着做梦,我一直在琢磨马尔堡病毒是什么。”他躺在床上,想着朋友和同事穆索凯医生,害怕这种病原体已经在医护人员中扩散了。“我们对马尔堡病毒没什么了解,”这句话始终回荡在耳边。他再也睡不着了,最后起来穿衣服,医院,天没亮就冲进了办公室。他翻出一本教科书,开始查找马尔堡病毒。条目很简略。马尔堡病毒来自非洲,却有个德国名字。病毒根据第一次发现的地点命名。马尔堡是德国中部的古老城市,被森林和牧场环绕,厂房坐落于绿色山谷之中。年,病毒在一家名叫“贝林制药”的工厂爆发,他们使用非洲绿猴的肾脏细胞生产疫苗,定期从乌干达进口猴子。病毒潜伏在前后空运来的五六百只猴子体内来到德国,其中只有两三只携带病毒,多半根本看不出病症。总而言之,它们来到贝林制药后不久,病毒开始在猴群中蔓延,其中有几只“崩溃并流血至死”。很快,马尔堡病毒跨越物种传播,突然在城区人口中显形。这是病毒扩增的一个实例。已知第一个感染马尔堡病毒的人类名叫克劳斯·F,他是贝林制药负责喂养猴子和清洗铁笼的工作人员。年8月8日,他表现出症状,两周后死去。我们很不了解马尔堡病毒,关于它只出版过一本书,年在马尔堡大学召开过这种病毒的研讨会,事后将论文汇集出版。在这本书里,我们得知:年8月13日,猴群管理员海因里希·P度假归来,从14日到23日上班宰杀猴子。最初的症状出现在8月21日。8月28日,实验室助理雷娜塔·L打破了一支等待消毒的试管,试管装有被感染的组织。年9月4日,她病倒了。就是这样。患者在暴露于病毒之下后七天左右开始头痛,病情迅速恶化,高烧、凝血、喷吐鲜血和临终休克。短短几天内,马尔堡市的医生以为世界末日降临了。最后统计,病毒的感染者共有三十一人,其中七人死在血泊中。马尔堡病毒的致死率约为四分之一,因此属于极度致命的病原体:医院里,患者连上生命支持机器,马尔堡病毒也能杀死四分之一的被感染者。相对而言,黄热病这种高度致命的病毒,医院后,致死率仅有二十分之一左右。马尔堡病毒是丝状病毒(filovirus)家族的一员,它是人类发现的第一种丝状病毒。Filovirus是个拉丁词,意思是“状如细丝的病毒”。丝状病毒之间外观相似,仿佛亲生姐妹,但和地球上的其他病毒都不一样。绝大多数病毒都是胡椒粒似的球形颗粒,而丝状病毒却犹如缠结的绳索、头发、蠕虫或毒蛇。在摧毁患者的身体之后,它们出现在大量血污之中,样子像是倾倒在地上的一大盆意大利面条。马尔堡病毒有时候会盘成燕麦圈似的环形,它是目前所知的唯一一种环形病毒。在德国,马尔堡病毒对大脑的影响尤其令人惊恐,它和狂犬病有相似之处,病毒通过某些方式损伤中枢神经系统,并有可能摧毁大脑。马尔堡病毒粒子的外形和狂犬病病毒粒子也有点像。狂犬病病毒粒子的外形像是子弹。假如你拉伸这颗子弹,它就会像是一段绳索,再把绳索盘成圈,它就变成了马尔堡病毒似的圆环。人们刚开始以为它和狂犬病有亲缘关系,于是称之为“延伸狂犬病”。后来才确定马尔堡属于它自己的科。夏尔·莫内死后不久,研究人员确定了丝状病毒科的地位,它由马尔堡病毒和两种埃博拉病毒构成。这两种埃博拉病毒分别是扎伊尔埃博拉病毒和苏丹埃博拉病毒[1]。马尔堡是丝状病毒三姐妹中最温和的一位,其中最可怕的是扎伊尔埃博拉病毒,致死率达到了惊人的十分之九,一百名感染者有九十名难逃一死。扎伊尔埃博拉病毒就像是人命的黑板擦。被三者中最温和的马尔堡病毒感染,患者会像遭受了核辐射,几乎所有组织都会受到损伤。它对内脏器官、结缔组织、肠道和皮肤的攻击尤其凶猛。在德国,所有侥幸逃生者都失去了头发:他们变成秃头或斑秃。毛囊组织坏死,头发大把脱落,就好像遭受了辐射伤害。身体的所有孔窍都在出血。我见过死于马尔堡病毒的患者照片,拍摄于这名患者过世前几小时。患者躺在床上,上半身没穿衣服,脸上毫无表情。胸部、双臂和面部布满红疹和瘀斑,乳头淌血。在康复期间,存活者的皮肤会从面部、双手、双脚和生殖器上脱落。有些男人遭遇了睾丸肿胀、发炎和部分腐烂。睾丸感染最严重的病例出现在一名停尸房的工作人员身上,他负责处理感染者的尸体,从尸体身上感染了病毒。病毒会在部分患者的眼球液体里存活许多个月。谁也不清楚马尔堡病毒为何钟情于睾丸和眼球。一名男子通过性交将病毒传给了妻子。医生注意到马尔堡病毒对大脑的独特作用。论文集里如是说:“大多数患者显得很阴郁,行为略带攻击性或抗拒性。两名患者感觉自己躺在饼干屑上。”一名患者精神错乱,显然是脑损伤的后果。另一位名叫汉斯·O-V的患者没有任何精神失常的症兆,他的高烧退去,病情似乎渐渐稳定,但突然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血压急剧下降——身体很快垮了,他随即死去。医生解剖尸体,打开颅骨后发现脑部中央出现了严重的内出血。他的“大出血”流进了大脑。国际卫生机构迫切希望找到猴子的确切来源,以便搞清楚马尔堡病毒在自然界的活动地点。马尔堡病毒显然不是猴群内自然传播的疾病,因为它杀死猴子的速度太快,无法将被感染者变成有效的宿主。因此,马尔堡病毒存在于另外某种动物体内——昆虫?啮齿动物?蜘蛛?爬行动物?这些猴子到底是在哪儿被捕获的呢?那里多半就是病毒藏身的地点。病毒在德国爆发后不久,一组调查人员在世界卫生组织的赞助下飞往乌干达,寻找那些猴子的来源地。结果发现猴子被捕获的地点遍布整个乌干达中部地区。调查组无法找到病毒的确切源头。这个谜团许多年没有得到解答。年,一名英国兽医主动报告了马尔堡病猴的新目击证据。我称他为琼斯先生(他希望能保持匿名身份)。年夏,病毒在德国爆发时,琼斯先生在恩德培的一家出口机构打零工,专职的兽医检验员外出休假,他暂时负责检查出口的猴子,马尔堡病猴就在那里向外发运。这家公司的老板是一名富有的猴类商人(根据琼斯先生说,“那是个挺可爱的坏蛋”。),每年向欧洲出口一万三千只左右的猴子。数量惊人,利润更是可观。染病的那批猴子被送上夜班飞机来到伦敦,然后再飞往德国——到了德国,病毒首先在猴群中爆发,然后“企图”在人类身上站稳脚跟。打了许多次电话之后,我终于在英国的一个小镇上找到琼斯先生,他现在是一名兽医顾问医生。他告诉我:“动物发运之前只有一次肉眼检查把关。”“检查的人是谁?”我问。“就是我,”他答道,“我检查猴子,看外观是否正常。要发运的动物里,有时候会碰到一两只受伤或有皮肤病变的。”他的处理手段是挑出看似有病的猴子,从出货中剔除(估计是被宰杀掉),将剩下的送上飞机。几周之后,猴子在德国闹出病毒爆发,琼斯先生感觉很难过。“我吓坏了,因为签署出口证明的是我,”他告诉我,“现在我觉得那些人都是我害死的。可是,这种感觉的意思是我当时能做些什么,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他说得对,科学界当时还不知道那种病毒的存在,区区两三只外表看不出有病的动物就足以引起那场爆发。你会得出结论:这个人不该因此受到责难。接下来的故事更令人不安。他继续讲述:“我以为那些病猴都被宰杀了。”但后来他得知实情并非如此。公司老板将病猴装进笼子,送到维多利亚湖上的一座小岛放生。有那么多病猴在那里活动,小岛会变成猴类病毒的聚集地,会变成高危之岛、瘟疫之岛。“然后,要是那家伙缺少猴子了,就会背着我去岛上抓几只凑数,这些病猴或最近生过病的猴子会被送往欧洲。”琼斯先生认为马尔堡病毒已经在那座高危之岛生了根,在那里的猴群内传播,而最后出现在德国的某些猴子就来自那个小岛。世卫组织的小组前来调查,“老板命令我只要不问就别说”。事实上也没人找过琼斯先生询问,他说他没见过调查组的人。调查组没有找他这个猴子检疫员谈话,“对传染病学是坏事,但对政治是好事”,他这么告诉我。假如事实证明那名商人在疑似疫区的岛屿上捕捉疑似染病的猴子送往欧洲,他的这门生意就会破灭,乌干达也将失去一项宝贵的外汇来源。马尔堡病毒在德国爆发后不久,琼斯先生记起一件事情,这会儿他觉得这件事很重要。马尔堡病毒很可能在离奇塔姆洞不远的乌干达农村地区肆虐已久。年到年间,他驻扎在乌干达东部埃尔贡山麓地区,检查牛只疾病。就在那段时间里,当地部落的首领说火山北坡希腊河沿岸有人染上一种怪病,这种病会导致出血、死亡和“怪异的皮疹”——而那片地区的猴子也因为同样的疾病而死亡。琼斯先生没去研究那些传闻,他也不可能确定这种疾病的起因。然而,在马尔堡病毒于德国爆发之前几年,埃尔贡山区很可能已经有过一次不为人知的病毒爆发了。琼斯先生对马尔堡病毒爆发的看法让我想起照进黑暗洞窟的手电筒光束:让你看见热带病毒的源头与蔓延这场大戏的一角,视野有限,但足以令人不安。他说送往马尔堡的部分猴子捕获自维多利亚湖上的瑟瑟群岛。瑟瑟群岛位于维多利亚湖西北部,地势不高,覆盖着森林,从恩德培乘船很容易去。琼斯先生不记得高危之岛的具体名称了,只记得它离恩德培很近。总而言之,琼斯先生当时的老板与瑟瑟群岛的村民达成交易,从他们手上购买猴子。村民将猴子视为害兽,乐得摆脱它们,能换钱就再好不过了。商人就这么从瑟瑟群岛得到野生猴子,假如发现猴子生病,他就到恩德培附近的另一个小岛放生。来自瘟疫之岛的某些猴子最后很可能去了欧洲。维多利亚湖面对瑟瑟群岛的西岸,在纸莎草丛和荒凉平原之间,有个名叫卡森赛罗的渔村。在村里你能看见瑟瑟群岛。卡森赛罗是全世界最早出现艾滋病的地点之一。传染病学家后来发现,维多利亚湖西北岸是艾滋病的初始传播中心。目前普遍认为艾滋病源于非洲的灵长类动物——猴类或猿类——然后通过某些途径传播给了人类。科学家认为病毒在从灵长类传播到人类的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的迅速突变,否则就不可能在人类群体中成功扎根。艾滋病病毒出现后的那些年里,卡森赛罗遭受了灭顶之灾。病毒杀死了很大一部分居民。据说艾滋病从地图上彻底抹掉了维多利亚湖沿岸的一些村落。卡森赛罗的村民以打鱼为生,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因走私而闻名遐迩。他们用木船和机动独木舟跨湖来回运送非法物资,瑟瑟群岛是他们的藏匿地点。不难猜想,假如一名猴类经销商要在维多利亚湖左近运送猴子,多半会请卡森赛罗或附近村落的走私者帮忙。说到艾滋病的起源,目前普遍认为在年代,非洲兴起了一门利润丰厚的新生意:向发达国家出口用于医学研究的灵长类动物。乌干达是这些动物的最大出口国之一。猴类交易在整个中部非洲开花结果,体系内负责抓捕和驯养的当地工作者暴露于大量野生猴子面前,而这些动物中有一些就携带了罕见的病毒。另一方面,这些动物被一股脑塞进铁笼,暴露于彼此之前,来回传播病毒。甚至,不同种类的猴子混在了一起。这为跨物种传播的病毒大爆发搭出了完美的舞台。同时也是病毒迅速演化的天然实验室,人类免疫缺损病毒(HIV)很可能就是这么产生的。HIV闯入人类世界会是猴类交易的结果吗?艾滋病来自维多利亚湖上的某个岛屿吗?某个高危之岛?没有人知道。当我们开始探查艾滋病和马尔堡病毒的起源时,光线总会渐渐黯淡,事实变得模糊不清,但你能感觉到隐藏的联系。两种病毒似乎都符合某种模式。戴维·希尔佛斯坦医生得知马尔堡病毒对人类的危害后,说服肯尼亚卫生部门暂时关闭了医院。整整一个星期,来看病的患者都吃了闭门羹,医院内隔离检查,其中大部分是医护人员,包括给莫内做尸检的医生,照顾过莫内和穆索凯医生的护士,为穆索凯做手术的外科医生和处理过莫内和穆索凯的分泌物的所有护工与技师。结果发现,医护人员里有很大一部分都直接接触过莫内或穆索凯或两位患者的血样与体液。给穆索凯做手术的外科医生记得分外清楚,他们“被鲜血泡到了胳膊肘”,在隔离检疫的两周内提心吊胆,唯恐马尔堡病毒发作。一颗医院的候诊室,在那里爆炸,医院停摆。夏尔·莫内就像一颗飞鱼导弹,医院。谢姆·穆索凯医生从这种致命病毒的屠刀下侥幸逃生。他病倒后十天,医生注意到好转的迹象。他不再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而是表现出困惑和愤怒,并拒绝服用药物。一天,护士正想帮他在床上翻身,他挥着拳头叫道:“老子有棍子,小心我揍你。”就在这个时间点前后,他开始好转,许多天之后,他的高烧终于退了,眼睛也变得澄明;意识和人格重新出现,康复虽然很慢,但他彻底好了。目前他是医院的一名主任医师,属于戴维·希尔佛斯坦的团队。访谈他的时候,他说他对感染马尔堡病毒的那几周几乎全无记忆。“我只记得一些片段,”他说,“我记得我严重意识混乱。在手术前,我记得我走出房间,点滴瓶就挂在身上。我记得护士一次又一次给我翻身。我不怎么记得疼痛了。能说得上来的只有肌肉和腰背疼痛。我还记得他对我呕吐。”医院里没有其他人确诊染上了马尔堡病毒。在一种病毒试图“闯入”人类群体之中时,先兆很可能是于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发生的零星爆发,也就是所谓的“微爆发”。医院的案例是孤立事件,是这种雨林病毒的微爆发,它在人类中启动致命爆发的能力尚不确定。穆索凯医生的血液被装进试管,送往世界各地的实验室,为生物库增加马尔堡病毒的活体样本。他血液里的马尔堡病毒来自夏尔·莫内的黑色呕吐物,很可能源于奇塔姆洞。今天,马尔堡病毒的这个毒株被称为“穆索凯毒株”。其中有一部分被装进玻璃容器,永远保存于美国陆军冷库这个高危微生物的动物园里。[1]目前丝状病毒科下已有三个属,埃博拉、马尔堡和奎瓦(包括年确定的Lloviu病毒)。埃博拉病毒已发现五个亚种,另外三个分别是雷斯顿埃博拉病毒(年发现)、塔伊森林埃博拉病毒()和本迪布焦埃博拉病毒()。马尔堡属下目前已有两种病毒,除马尔堡外,还有年确定的Ravn病毒。——译者一个女人和一名士兵年9月25日,时[1]夏尔·莫内病死近四年后,马里兰州瑟蒙特。这是个典型的美国小镇,位于卡托克廷山的脚下,卡托克廷山属于南北贯穿马里兰州西部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在一年中的这个季节,树木正变成柔和的黄色和金色。时值傍晚,青少年开着皮卡逡巡于小镇的街道上,期待能见到什么新鲜事,希望夏天永远不要结束。空气里依稀飘着秋天的气息,那是苹果成熟的香味、树叶腐朽的酸味、田野里玉米秆枯干的气味。小镇边缘的苹果树林里,成群的椋鸟落在树枝上过夜,吱吱嘎嘎叫个不停。葛底斯堡路上的车流涌向北方。离镇中心不远的一幢维多利亚式房屋里,南希·杰克斯少校在厨台前为孩子做饭,她是美国陆军的一名兽医。她把盘子放进微波炉,揿下按钮,加热给孩子准备的鸡肉。南希·杰克斯穿运动裤和T恤,光着脚。她的脚底有老茧,那是武术训练的成果。她红褐色的卷发剪到齐肩长,眼睛颜色发绿——她的眼睛其实是两种颜色:除了绿色,虹膜四周的内缘是琥珀色。她曾经是堪萨斯的返家舞会皇后,当过堪萨斯州的农业小姐。她有运动员的苗条身材,动作敏捷,胳膊和双手打手势总是一闪而过。她的孩子很能闹腾,这会儿终于累了,所以她正在以最快速度做晚饭。五岁的杰美攀在南希腿上,她抓住南希的运动裤使劲一扯,于是南希倒向侧面,杰美又换个方向一扯,南希就倒向另一个方向。杰美比同龄人要矮一点,拥有和母亲一样的绿眼睛。南希的儿子杰森今年七岁,正在客厅看电视。他身材瘦削,性格沉静,以后多半会像父亲那么高大。南希的丈夫是杰拉德·杰克斯少校,大家叫他杰瑞,也是一名兽医。他在得克萨斯参加培训,所以只有南希一个人看孩子。杰瑞打过电话,说得州热得像是地狱,他很想念南希,希望能立刻回家。南希也想他。自从在大学里初次约会以来,两人从没有一次分开好几天的情形。南希和杰瑞·杰克斯都隶属于陆军兽医部队,这个小兵种全是所谓的“宠物医生”,负责照顾陆军的护卫犬、马匹、牛羊猪骡、兔、鼠和猴子。他们还负责检查陆军的餐室。南希和杰瑞被派遣到德特里克堡任职,德特里克堡离这里不远,通勤很方便,两人没多久就买下了这幢维多利亚式房屋。厨房很小,你能看见水管和电线露在墙壁外。出了厨房就是客厅,有一扇凸窗,窗台上摆着热带植物和蕨类,植物中间有个笼子,里面是一只名叫“赫尔基”的亚马孙鹦鹉。鹦鹉突然扯开嗓子唱歌:呦呵,呦呵,下了班咱们就回家。“妈妈!妈妈!”鹦鹉兴奋地叫道,声音很像杰森。“怎么了?”南希说,随即意识到说话的是鹦鹉。“够伶俐,”她嘟囔道。鹦鹉想站在南希的肩膀上。“妈妈!妈妈!杰瑞!杰美!杰森!”鹦鹉轮流叫着家里每个人的名字。谁也不理它,它开始吹《桂河大桥》电影的主题曲,然后:“怎么了?怎么了?妈妈!妈妈!”南希不想放赫尔基出笼子。她动作很快,把盘子和餐具摆在厨台上。德特里克堡有些军官注意到她的手部动作略显突兀,说她的手“太快”,无法在危险环境下做精细活儿。南希之所以开始练习武术,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能让动作变得冷静、和缓而有力,另一部分原因是身为一名女性军官,她对自己在军队内的提升之路有些挫折感。她身高五英尺四英寸,喜欢和身高六英尺的大块头男性士兵对打。她很享受踢得他们人仰马翻的感觉;腿踢得高过人头,这带来了某种特定的满足感。对打的时候,她用脚多过用手,因为手更容易受伤。她一记回旋踢能踢断四块木板。她已经练到了只用脚就能杀死对手的地步,不过这件事本身并不怎么让她满意。有时候她练习完回到家,脚趾破了、鼻子流血、多了个黑眼圈,杰瑞见状会摇摇头:南希又挂彩了。家务活全是南希做的。她讨厌家务。刮地毯上的葡萄果冻无法带来成就感,再说她也没时间做这些。她偶尔会陷入清洁症大爆发,在屋里忙碌一个小时,把所有东西塞进壁橱。给全家做饭也归她管。杰瑞进了厨房简直是个废物。两人争吵的另一个焦点是他喜欢乱买东西:摩托车、帆船。派驻堪萨斯州莱利堡那会儿,杰瑞买了一艘帆船。还有一辆红色皮革内饰的柴油版凯迪拉克——真是讨厌死了。她和杰瑞曾经一起开这辆车去上班,但按揭还没还完,这辆车就开始一路冒黑烟。一天,她终于对杰瑞说:“你喜欢坐在这红色皮座椅上开车都随你便,反正我是再也不会坐上去了。”于是两人卖掉凯迪拉克,换了辆本田雅阁。杰克斯一家的住所是全镇最宽敞的维多利亚式房屋,红砖结构,有角塔、石板屋顶、高窗、穹顶和金色美国栗木的墙板。屋子位于一个路口,离救护中心不远。警笛经常在半夜吵醒他们。价钱倒是很便宜,屋子在房市上待了很久,有传闻说先前的房主在地下室上吊自杀了。杰克斯一家买下屋子之后,死者的遗孀露过一面,她来告别自己以前的住所,离开前她用蓝眼睛盯着南希说:“小姑娘,你会讨厌这屋子的。就像我一样。”除了鹦鹉赫尔基,屋里还有其他动物。客厅的铁丝笼里有一条叫“参孙”的蟒蛇,它偶尔会溜出笼子,在屋里逛来逛去,最后钻进餐室大桌的空心立柱睡觉,一睡就是好几天。吃饭的时候,你会希望蟒蛇可别恰好醒来。南希在屋子最高处的穹顶下有个书房。蟒蛇有一次溜出笼子,好几天不见踪影。他们敲打餐桌,想把它吓出来,但它不在那里。一天深夜,南希在书房看书,参孙悄悄爬下房梁,挂在她的面前,用没有眼睑的双眼注视着她,她吓得大叫。他们家还养了一条爱尔兰塞特犬和一条万能梗犬。每次杰克斯一家更换驻地,这些动物就会在箱子和笼子里和他们一起搬家,这是杰克斯一家可移动的生态系统。南希很爱杰瑞。杰瑞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少白头。她觉得他的满头银发和他能说会道的“银舌”恰好凑成一对——否则怎么会说服她买下那辆红色皮革内饰的柴油版凯迪拉克?他有一双锐利的棕色眼睛和一个鹰钩鼻,比世上任何人都懂南希。南希和杰瑞在婚姻之外没什么社交。他们在堪萨斯的农场长大,两家只有二十英里远,但小时候并不认识。他们在堪萨斯州立大学的兽医学院认识,南希二十岁时两人结婚。他们毕业时身无分文,而且背着债,没钱开办兽医诊所,于是一起应征陆军。南希在工作日没时间做饭,会在周六烹饪。她会用大锅炖牛肉,或者烤几只鸡,把食物装进口袋冻起来。在工作日的晚上,她从冰箱里取出一袋食物,用微波炉加热。今晚她一边解冻鸡肉,一边考虑吃什么蔬菜。青豆罐头怎么样?孩子挺喜欢。南希打开壁橱,取出一罐利比牌青豆。她在一两个抽屉里翻找开罐头刀——找不到——她转向存放各种工具的杂物抽屉,里面有搅拌勺和去皮器。抽屉里乱成一团。懒得找开罐头刀了——她抽出一把切肉刀。她父亲经常说别用刀开罐头,但南希·杰克斯从来不怎么听父亲的话。她把切肉刀插进罐头,刀尖卡在了铁皮里。她用右手掌根猛拍刀柄。突然,她的手顺着刀柄滑下去,沿着锋利的刀刃一抹到底。她感觉到刀刃切得很深。切肉刀叮叮当当掉在地上,大滴鲜血落在厨台上。“真该死!”她叫道。刀切开了右手手掌的正中央。刀口很深。她害怕刀刃碰到了骨头或切断了肌腱。她按住伤口止血,走到水槽前,打开水龙头,用流水冲洗伤口。水槽很快变成红色。她动了动手指。手指能动,所以肌腱没有受伤。伤得不重。她把手举过头顶,去浴室找到创可贴,她等血液凝结,用创可贴盖住伤口,将切口两侧按在一起,封住刀口。她讨厌见血,哪怕只是自己的血。她对血有点心理障碍——因为她知道血里可能含有什么。手上有伤,所以南希没给孩子洗澡,不过还是和平时一样哄他们睡觉。那天晚上,杰美和她一起睡。南希不介意,尤其是杰瑞出差去了,这让她感觉和孩子们很亲近。杰美似乎需要安慰。杰瑞不在家的时候,杰美总有点焦躁。[1]时,军事用语,即晚上六点。——译者埃博拉计划年9月26日第二天清晨四点,南希·杰克斯醒来。她悄悄下床,免得吵醒杰美,她冲了个澡,穿上制服。她穿陆军的绿色长裤,侧面镶有黑色竖条,她穿陆军的绿色衬衫——太阳还没升起,凉飕飕的,她又套上陆军的黑色运动衫。运动衫镶有少校军衔的金色橡叶肩章。她喝了罐健怡可乐,清醒头脑,上楼去屋顶书房。今天她很可能会穿上生物危害密封防护服。她在接受兽医病理学训练,这门科学研究动物的疾病。她的专业将是生物安全4级的高危病原体,你必须穿密闭防护服才能面对这些微生物。她同时还在准备下周的病理学资格考试。太阳从镇东的苹果园和田野升起,她翻开书本,认真学习。椋鸟在树丛里吱嘎叫喊,卡车隆隆驶过窗户底下的街道。右手手掌仍在隐隐作痛。七点钟,她去主卧室叫醒在床上蜷成一团的杰美,然后走向杰森的房间。杰森比较难叫醒,南希只好抓住他摇晃了几下。年长的保姆到了,她叫特拉帕尼夫人,她帮杰美和杰森穿衣服,给他们做早饭,南希回楼上继续看书。特拉帕尼夫人会送杰森上学校大巴,会在家里看着杰美,直到南希晚上回家。七点半,南希合上书本,吻别孩子。她对自己说:记得跑一趟银行,取钱给特拉帕尼夫人。她开着本田去上班,向南上葛底斯堡路,沿着卡托克廷山的山脚前行。离弗雷德里克市辖区内的德特里克堡越近,交通就越是繁忙和缓慢。她拐下公路,来到基地大门口。警卫挥手放她过去。她右转开过旗杆和阅兵场,在一幢几乎没有窗户的建筑物旁边停车,这栋楼由混凝土和黄砖砌成,占地近十英亩。屋顶上竖着高大的通风管,排放从密闭生物实验室里泵出后再过滤的废气。这是美国陆军的传染病医学研究所,简称USAMRIID。军人管它叫“研究所”,而每次使用简称“USAMRIID”的时候,总是操着军人腔拖长元音,听着像是“youSamrid”,让三个字在半空中悬停片刻。USAMRIID的使命是医学防护。研究所开发各种手段,保护士兵不受生物武器和天然传染病的侵害,专攻领域是药物、疫苗和生物防护。研究所总有许多项目在同时开展——研发针对炭疽或肉毒杆菌等各种细菌的疫苗,研究有可能以天然疾病或战地武器方式侵袭美军士兵的各类病毒。二战期间,德特里克堡的陆军实验室开始研制攻击性生物武器:陆军试图开发致命的细菌和病毒毒株,装进炸弹投向敌方。年,理查德·M·尼克松总统签署命令,禁止在美国境内研发攻击性生物武器。从那以后,陆军的各个实验室转为和平用途,USAMRIID因此创立。它致力于研发保护性疫苗,集中精力研究控制致命微生物的手段。研究所知道该如何阻断恐怖病毒于人类中点燃爆发性致命传染的链条。南希·杰克斯少校从后门进入大楼,向检查台后的警卫出示安全徽章,警卫对她点头微笑。她穿过迷宫般的一条又一条走廊,走向隔离区域的主办公区。到处都能看见身穿战斗服的士兵,但也有佩戴身份徽章的平民科学家和技师。所有人似乎都很忙,极少有谁在走廊里停下来和别人聊天。南希想知道埃博拉猴子昨天一夜的变化情况。她沿着生物安全0级走廊走向名为“AA-5”的4级隔离区域,那里又名“埃博拉套房”。安全级别的数字从0到2、3到最高的4。(由于某些原因,不存在1级。)研究所从2到4的全部隔离区域都维持空气负压,就算出现泄露,气流也只会流进隔离区域,而不是流向外部的正常世界。名为AA-5的套房是一组负压隔离室,由平民身份的陆军科学家尤金·约翰逊设立,是研究埃博拉病毒的研究实验室。他是埃博拉及其姐妹马尔堡病毒的专家。他用埃博拉病毒感染了几只猴子,最近一直在测试各种药物,寻找办法阻止埃博拉病毒的感染。过去这几天,猴子开始死亡。南希以病理学家身份加入约翰逊的研究项目,任务是确定猴子的死因。她走向一面墙壁上的一扇窗户。窗户是水族馆的那种厚玻璃质地,里面就是生物安全防护4级水平的埃博拉套房。不过从这扇窗户你看不见猴子。每天早晨,一名平民动物管理员会穿上隔离防护服,进去喂食、清理笼子和检查它们的健康情况。今天早晨,窗户内侧贴上了一张纸条,上面有管理员手写的几句话,说昨天夜里有两只猴子“倒下了”。言下之意就是“崩溃并流血至死”。南希看见字条,知道她也必须穿上防护服,进去解剖猴子的尸体。埃博拉病毒能摧毁动物的内脏器官,尸体会在动物死后迅速瓦解。尸体会变软,器官变得仿佛果冻,哪怕放进冰箱冷藏也无济于事。你必须赶在自发液化之前尽快解剖尸体,因为你没法解剖一锅肉汤。南希·杰克斯最初申请加入研究所的病理学团队时,主管工作的上校并不想接纳她。南希认为这是因为她的女人身份。上校对她说:“这份工作不适合已婚女性。你要么会忽略工作,要么会忽略家庭。”一天,她带着简历走进上校的办公室,想说服他接纳自己。上校说,“我可以让任何人加入我的团队”——言下之意:他不想要她是因为她不够优秀——他还提到了著名的纯种赛马“秘书处”[1]。“要是我想让秘书处加入我的团队,”他说,“秘书处它也能来。”“呃,长官,我可不是犁地的老马!”她咆哮道,将简历摔在上校的办公桌上。重新考虑之后,上校批准了她的加入申请。一个人开始和病原体打交道时,陆军会让你从2级生物安全起步,然后到3级。拥有丰富经验后才能接触4级微生物,也有可能永远不允许你到那里工作。要在较低的二三级区域工作,你首先必须接种许多疫苗。南希接种的疫苗包括黄热病疫苗、昆士兰热疫苗、裂谷热疫苗、VEE/EEE/WEE复合疫苗(马匹携带的脑炎病毒)、兔热病疫苗、炭疽热疫苗和肉毒杆菌疫苗。当然,身为兽医,她还得注射一系列的狂犬病疫苗。所有注射都给她的免疫系统造成了不良反应,让她病得难受。军方因此将她调离了疫苗项目。走到这一步,南希·杰克斯事实上已经被刷下来了。无法接种疫苗,也就无法从事与3级微生物相关的工作。想继续和危险病原体打交道,她的路只剩下了一条。她只能想办法让上司指派她穿上密封防护服,进入4级区域工作。4级高危病原体没有疫苗。所谓4级高危病原体,就是没有疫苗和治疗方法的致命病毒。埃博拉病毒因埃博拉河而得名,埃博拉河是蒙加拉河的上游河源,是刚果河(又称扎伊尔河)的支流。埃博拉河流经雨林地区,蜿蜒穿过星罗村庄。扎伊尔埃博拉病毒(也就是最危险的一种埃博拉病毒)第一次为外界所知的爆发是年9月,它在埃博拉河上游的五十五个村庄内同时突然爆发。它似乎来得无影无踪,杀死了九成的感染者。扎伊尔埃博拉病毒是研究所里最让人害怕的病原体。USAMRIID内的普遍看法是“摆弄埃博拉的那些家伙都是疯子”。和埃博拉打交道是通往死亡的快车道。还是去玩更安全的东西吧,比方说炭疽热。研究所内主持埃博拉研究项目的生物危害专家叫尤金·约翰逊,他是平民身份,恰好以有点疯狂而闻名。全世界真正了解高危病原体并知道如何应对的人屈指可数,他在其中算是个传奇。他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埃博拉猎手。吉恩·约翰逊[2]块头不小,离庞大只差一线,脸膛宽阔而厚实,一头棕发乱蓬蓬的,留着浓密的棕色胡须,偌大的肚皮悬在腰带外面,一双眼睛深邃而灼人。再穿上黑色皮夹克,吉恩·约翰逊可以去冒充“感恩而死”乐队的巡演经纪人。他怎么看都不像为军队工作的那种人。他属于最顶尖的现场流行病学专家(实地研究病毒性疾病的人员),但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总是有机会发表工作成果。这解释了他或许有些神秘的名声。了解约翰逊工作的人提到他,你经常会听见“吉恩·约翰逊做了这个,吉恩·约翰逊做了那个”,内容永远充满了智慧和想象力。他为人颇为害羞,总有点提防别人,但打心底里提防病毒。我大概从没见过有谁比吉恩·约翰逊更害怕病毒了,他的恐惧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就在于它源自知识,是基于理性的深切尊重。他在非洲中部旅行多年,寻找埃博拉和马尔堡病毒的储存宿主。为了寻找这些生命体,他简直翻遍了整个非洲,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未能找到它们在自然环境下的藏身之处。没有人知道任何一种丝状病毒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它们在自然环境下的栖息地。病毒的足迹在非洲中部的森林和草原上渐渐消失。找出埃博拉的储存宿主是约翰逊最大的心愿之一。研究所里没什么人想参与他的埃博拉项目。埃博拉这个人命的黑板擦,能对我们做出你不愿多想的恐怖事情。这种病原体过于可怕,哪怕是穿惯了密封防护服的老手也不想去碰它。他们不想研究埃博拉,因为他们不愿被埃博拉研究。他们不知道携带这种病毒的是什么东西——是某种苍蝇、蝙蝠、虱子、蜘蛛、蝎子,还是某种爬行动物或两栖动物(例如蛙类或蝾螈),还是来自猎豹或大象。他们也不知道这种病毒的确切传播途径,不知道它如何由一个宿主传播给另一个宿主。自从开始和埃博拉病毒打交道,吉恩·约翰逊就经常做噩梦。他会浑身冷汗地醒来。噩梦的内容都差不多。他身穿密封防护服,戴着手套,拿着埃博拉病毒——含有病毒的某种液体。液体突然溅在手套上,他意识到手套满是针孔,液体滴在他裸露的手上,流进密封防护服。他会陡然惊醒,自言自语道:上帝啊,我暴露给病毒了。随后他会发现自己在卧室里,妻子正在身旁安睡。埃博拉虽说尚未在人类中引发无法逆转的决定性大爆发,但这一天似乎越来越近了。多年来它频频在非洲各处引起微爆发。科学家担心某次微爆发会酿成无法阻止的滔天巨浪。一种病毒能杀死九成感染者,疫苗和治疗手段都不存在,你可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后果就是全球大爆发。约翰逊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不怎么清楚埃博拉以前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它未来可能会做什么。埃博拉的行为不可预测。假如出现了以空气传播的埃博拉毒株,它会像流感一样在六周内席卷全世界,杀死无数人口。当然,它也可能永远悄然游走于边缘地带,每次只夺去少量的性命。埃博拉这种病毒颇为简单,就像火龙卷那么简单。它快速高效地杀死人类,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埃博拉与麻疹、腮腺炎和狂犬病病毒是远亲,与某些肺炎病毒也有亲缘关系,例如导致儿童感冒的副流感病毒和能让艾滋病患者得上致命性肺炎的呼吸道合胞病毒。埃博拉在雨林里的未知宿主身上,沿着神秘路径一路演化的时候,俨然得到了上述所有病毒各自最凶残的一面。和麻疹病毒一样,它能激发全身出现麻疹。它的部分表现很像狂犬病:精神错乱,狂躁。另外一些表现很奇怪地像是重感冒。埃博拉病毒粒子只有七种蛋白质:七种不同的大分子排列成状如长辫的结构,组成埃博拉病毒粒子的长丝。我们大致了解其中的三种蛋白质,另外四种则完全未知:结构和功能都是谜团。无论这些埃博拉蛋白质是什么,它们似乎都能瞄准免疫系统进行特定攻击。这一点上它又有点像同样摧毁免疫系统的HIV,但和HIV的悄然偷袭不同,埃博拉的攻击是爆炸性的。埃博拉病毒在人体内肆虐的时候,整个免疫系统都会失灵,你会像是丧失了应对病毒袭击的能力。人体像是被围困的城市,城门大开,敌军拥入,在公共广场上安营扎寨,放火焚烧所有一切;就在埃博拉病毒进入血液系统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几乎肯定难逃一死。你无法像击退感冒那样击退埃博拉,埃博拉十天内就能完成艾滋病要花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埃博拉的人际传播原理目前尚不清楚。陆军的研究人员认为埃博拉病毒通过血液和体液直接接触传染(与艾滋病病毒的传播方式相同)。但是,埃博拉似乎还有其他的传播途径。非洲有许多埃博拉的感染者曾经接触过患者尸体。埃博拉有一条传播途径似乎是通过无法凝结的血液和尸体流出的黏液从死者向生者传播。在扎伊尔年的爆发中,前来哀悼的亲属亲吻并拥抱死者,或者处理尸体准备落葬,然后在三到十四天后纷纷病倒。吉恩·约翰逊的埃博拉试验很简单。他用病毒感染猴子,然后给药,希望病猴能转危为安。通过这种手段,他或许能找到可以对抗埃博拉病毒甚至治疗它的药物。从生物学角度而言,猴子和人类差别极小,所以科学家才用它们做医学实验。人类和猴子都是灵长类,埃博拉猎杀灵长类就像猛兽吃肉,它分不清人类与猴子的区别。病毒很容易就能在人类与猴子之间跨物种传播。南希·杰克斯主动以病理学家身份参与约翰逊的埃博拉项目。这是4级工作,不需要接种疫苗,因此她有这个资格。她渴望证明自己,渴望继续和致命病毒打交道。然而,研究所里有些人怀疑她穿密封防护服在4级实验室工作的能力。她是一名“已婚女性”,他们据此认为,她有可能会惊慌失措。他们认为她的手看上去神经过敏或者笨拙,不适合处理4级高危病原体。人们觉得她会割伤自己,或者用沾有感染物的针头刺伤自己——甚至别人。她的双手成了安全隐患。不过,真正的症结其实在于她是女性。她的直属上司是安东尼·约翰逊中校,他和埃博拉项目的领头人吉恩·约翰逊并无血缘关系。托尼·约翰逊[3]说话慢声细气,举止冷静。现在他必须决定是否允许她进入4级区域工作。为了更好地了解情况,他向整个研究所放话:谁认识南希·杰克斯?谁能来说说她的长项和短处?南希的丈夫杰瑞·杰克斯少校走进约翰逊中校的办公室。杰瑞反对让妻子穿上密封防护服的主意。他反对得很激烈。他说他们家已经讨论过了南希去研究埃博拉病毒的事情。“家庭讨论,”杰瑞对南希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妻子。”他自己工作时不穿防护服,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子穿。他最害怕的就是妻子去接触埃博拉。他的妻子,他深爱的女人,他们孩子的母亲,会亲手拿起无药可救的致命生命体——他不能接受这个想法。托尼·约翰逊中校听过杰瑞·杰克斯的意见,听过其他人的看法,觉得他应该和南希本人谈一谈,于是请她来办公室见面。他看得出南希很紧张。两人交谈时,他留神观察她的双手。他觉得这双手没什么异样,不笨拙,动作也并不太快。他认为有关她那双手的传闻纯属臆测。她对中校说:“我不需要特别优待。”很好,你不会得到任何优待。“我要调你进埃博拉研究项目,”中校说。他说他会允许她穿上密封防护服进入埃博拉区域,最初几次他会全程陪同,教她如何操作,观察她工作时双手的表现。他会像老鹰似的盯着她。他认为她已经准备好了完全浸入高危区域。听他这么说,她感动得当面哭了出来——“她流了几滴眼泪,”他事后回忆道。那是喜悦的热泪。此时此刻,将埃博拉病毒捧在手里就是她心里最大的愿望了。时南希在办公室处理了一上午文书工作。吃过午餐,她摘掉钻石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锁进办公桌抽屉。她去了一趟托尼·约翰逊的公司,问他有没有准备好进去。两人下楼,穿过走廊去埃博拉套房。套房前只有一间更衣室。托尼·约翰逊坚持请南希·杰克斯先进去换衣服,然后他再去。更衣室很小,贴着一面墙放了几个储物柜,有几个架子,水槽上方有一面镜子。她脱掉包括内衣在内的全部衣物,放进储物柜。她没有揭掉手上的创可贴。她从架子上拿起消过毒的手术服:绿色长裤和绿色衬衫,就是外科医生做手术穿的那一身。她穿上裤子,系紧腰间的拉绳,扣上衬衫的按扣。手术服底下不许穿其他衣物,内衣也不行。她拿起手术帽戴上,对着镜子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她看起来并不紧张,但心里渐渐有点紧张了。这才是她第二次进入高危区域。她光着脚,在镜子前转身,面对通往2级区域的门,门上的小窗透出深蓝色的光束:紫外线。病毒在紫外线下会分崩离析,紫外线能摧毁病毒的遗传物质,让它们无法自我复制。她打开那扇门,走进2级区域,感觉门上有力量在抵抗她的拉动,那是气压差的功劳,一股和风吹过她的肩膀,向内涌去,流向高危区域。这就是空气负压,设计用意是让高危病原体只能飘向区域内部。门在背后关上,她进入了2级区域。蓝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穿过淋浴室——淋浴室里有紫外灯、消毒皂和普通香波。过了淋浴室就是卫生间,卫生间里的架子上有些干净的白袜子。她穿上一双,推开另一扇门,走进3级区域。这个房间名为“整备室”,有一张桌子、一部电话和一个水槽。桌子旁边的地上有个圆筒形的防水纸板箱。这是个生物危害物品容器,俗称“帽盒”或“冰淇淋盒”。帽盒上印着生物危害的红色尖头三瓣花符号,用于储藏和运送传染性废物。这个帽盒是空的,放在这儿只是充当座椅。她找到一盒乳胶外科手术手套和装有婴儿爽身粉的筛眼瓶。她摇出些爽身粉到手上,然后戴上手套。她找到一卷胶带,扯下几段贴在桌子边缘,接着开始密封自己。她每次取下一段胶带,将手套开口和手术服袖口贴在一起,胶带绕着手腕转了几圈,确保密不透风。她把袜子和长裤也贴在一起。这样,她的身体和有强大复制力量的魔物之间就有了一层防护。约翰逊中校身穿手术服经过2级区域进来。他戴上乳胶手套,也用胶带把手套和袖子固定在一起,把袜子和长裤固定在一起。南希向右转走进预备室,看见她的密封防护服摆在储物架上。这是一件Chemturion生物密封防护服,胸口标着“杰克斯”几个字。Chemturion防护服是鲜艳的蓝色,因此又称“蓝色套装”。这种塑料防护服从内部加压,结实耐用,符合政府研究可经空气传播的高危病原体的需要。她拉开防护服,放在混凝土地面上,抬起脚站进去。她套上防护服,拉到腋窝处,将手臂伸进袖管,直到手指插进手套。防护服有棕色的橡胶手套,通过腕部的密封垫与身体相连。这是防护服的主手套,厚橡胶质地。它们是她和埃博拉之间最重要的屏障。手套是薄弱部位,是整套防护服上最容易受损的组件,这是因为它们接触的东西包括枕头、手术刀和骨骼的尖锐部位。你要负责保养自己的密封防护服,就像伞兵要负责收拾和保养自己的降落伞。南希今天也许有点着急,没有按规程彻底检查防护服。约翰逊中校大致讲了讲流程,帮她戴上防护服的头盔。头盔是柔软的塑料质地。约翰逊隔着透明面罩看着她的脸,想确定她的状况。她拉上防护服胸口的密保诺拉链,拉链合拢时发出噗噗的声音——噗、噗、噗。防护服完成密封,面罩上顿时结起雾气。她取下墙上的黄色通气管,接上防护服。气流呼呼涌入,防护服开始膨胀,变得臃肿而坚硬,干燥的空气迅速吹干了面罩内部凝聚的小水珠。研究所里有个说法:天晓得谁进了密封防护服会惊慌失措。这种事时有听闻,主要发生在没有经验的人身上。头盔刚一盖住面部,眼睛里就会透出惊恐,他们会汗出如浆,面色发紫,抓挠防护服,企图扯开它,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随即在防护服里尖叫或呻吟,听起来就像在壁橱里快要憋死了似的。有一次,一个男人在4级区域突然大喊大叫:“放我出去!”——他扯掉防护服的头盔,大口吸入4级区域的空气。(其他人拖着他去用消毒药水冲洗,把他在淋浴室里关了好一阵。)托尼·约翰逊帮南希·杰克斯穿好防护服,在她的眼睛里寻找惊恐的迹象;然后穿上自己的防护服,密封好并准备就绪后,他拿起一包解剖工具递给南希。他看上去冷静而镇定。两人转过身,面对不锈钢密封门。这扇门里是一个气密室,再过去就是4级区域了。门上贴着生物危害标志和警告文字:注意生物危害请务必穿通风服入内USAMRIID内,只要一扇门开在不同级别的防护区域之间,就贴着国际通用的生物危害标志,这是个红色三叶草图案,让我想起蟾影延龄草。4级区域的气密室是个灰色区域,两个世界在这里相交,高危地带接触到了平常世界。灰色区域既不高危也不平常:这里既没有被证明无菌,但也未被证实有传染性。USAMRIID的灰色区域也有蟾影延龄草绽放。南希深吸一口气,集中思绪保持镇静,用武术训练的技巧控制呼吸。人们在走进那扇不锈钢门前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仪式。有人在胸前画十字。有人的防护服里挂着护身符——虽然从规定上说,防护服里除了身体和手术服外不准再有其他东西。他们希望万一防护服严重破损,护身符能抵挡高危病原体。她拔掉通气管,拨开不锈钢门上的插销,走进气密室,托尼·约翰逊紧随其后。气密室完全由不锈钢打造,有一排喷洒清水和消毒药剂的喷头。这是消毒淋浴。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南希打开气密室另一侧的门,走进高危区域。[1]Secretariat(—),美国赛马,年美国三冠马王,曾在贝蒙锦标赛上以三十一个马位大胜,打破世界纪录。——译者[2]吉恩(Gene)是尤金的昵称。——译者[3]托尼,安东尼的昵称。——译者书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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