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一本神帖，王羲之《丧乱帖》
红蓝色是断句，译文大概是这样的。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这是一封信，很简单的一封信。
我们练字时应该都会分析单字，但很少有人会去分析章法。其实，章法的节奏才是最能直观看到原作者心境的东西。
这篇文章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是应该先翻译这封信？还是应该直接讲心境？我感觉都不对劲，怎么开始都会差点什么。
所以还是先从背景开始介绍一下吧，这样这封信也好读一些。
王羲之祖籍山东，临沂人，祖上就是做大官的，在汉魏晋时期，氏族也是国家很重要的一面势力，多是天下文人的追随仰慕的对象，所以当时的人要想打天下，就必须要拉拢氏族力量，否则即便得了天下，也没文人愿意给你手下当差。
当时说“王谢家族”，指的就是王羲之家族和谢安家族。
王羲之祖籍是山东，后来南迁到江苏浙江一带，原因就是战乱，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八王之乱。胡人趁机夺权，然后当朝贵族就大举南迁，成了历史上著名的“衣冠南渡”。当然，我对这段历史并不了解，如果有错误可以指出来。
王羲之家族也南迁到了江浙一带。
活人能走，死人就走不了，祖先的坟墓依旧要留在山东老家，于是也就有了这封信的内容。
“先墓再离荼毒”指得是王羲之家的祖坟再一次被挖，祖先的尸骨又一次被拉出来鞭笞，践踏。
这种事情，放到历代都是不可容忍的，尤其在当时那种氏族文化的背景下，家族观念很重，祖先观念也很重，所以让王羲之更加痛心。
所以是“追惟酷甚”，追思怀念简直太过虐人
“号慕摧绝，痛贯心肝”这词不好解释，号慕指哭祖先，摧绝指的是一种悲痛的状态，让我理解的话，可能是要疼得“过去了”，休克了这种，就是指特别伤心，连着心肝一起疼。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大体意思是王羲之听说这件事后悲痛异常，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祖先墓被拆了，尸体被扒出来糟践，虽然现在墓修好了，但依然不能回去尽孝，内心更感受了，该怎么办？
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写着写着就哭了，不知道胡乱写了什么。
当然，我解释的没有感染力，因为本身就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但是大概是能理解王羲之的悲痛的，因为古文真的不好解释，我也不太会解释。我一直觉得古文的感情，是可以读出来的，不是解释出来的。比如“摧绝”“哀毒”这些词，真的很难解释，解释出来就感觉没那么扎心了。
所以想读懂此帖，最好还是先熟读一下内容。
很重要。
因为只有当你把内容读熟以后，才能感受到王羲之的情感，这时候再从书法中看，就直观多了。
所以，你对这篇作品能理解多少，关键在于你对这封信内容的了解程度。
信你们自己读，我下边就开始讲作品。
第一行，羲之顿首，丧乱之极。
你看这一行，他的墨色，他的线条厚度，他的行笔速度，相对后边内容来说，是又重又慢的。
开篇就说过，一个人心情沉重时，他运笔会不自觉放缓放沉重。这个不要抬杠，大多数人都是共通的，只有少数能在坟前蹦迪的怪胎除外。
你想，这是一封回信，看内容就知道是有人写信告诉王羲之，他祖先的墓被拆了，然后别人又给修好了。
试想，王羲之回信，在当时那种宗族观念很深的文化背景下，心情肯定不是平静的。写出字来自然也不是平静的状态，肯定会沉重一些，这事放谁身上都不会舒服。
但是第二行，写到“先墓”的时候，明显变轻了一点。
这个虽然可以解读，但是不用过分解读，因为王羲之正常写字时就是这个状态。之所以有变化，是因为这俩字是新一句的开始。上一句是丧乱之极，表述的是心情，而先墓开始，是复述一件事，所以这种也没必要过分解读。
这一行的重点主要在俩字，第一个是“离”。
离这个字特别重，而且很大。按常理来说“
先墓再离荼毒”，离在中间，不是首字，所以不应该写大。如果按照文章来说，“再离”是词组，即便写大也应该是从“再”开始，而不是只有离一个字。
但事实上确实只有“离”一个字又粗又大又重。
这就说明这个字在写的时候，心里边有波动。
这个还是比较容易解释的，“离”指的就是远在千里之外，老家不能回，这种内心的波澜可能在一瞬间就出来了，所以写的字很大。
但是之后就调整了过来，一直到行末。
行末有个“追”字，很小，而且用笔很简洁，这个到不是内心有什么波动，而是就剩这么大的空地了，所以只能把字写小，这在古人的手札中是常见的，比如米芾手札中这种情况很多。
第三行，在节奏上是没有问题的，比第二行稍快。
其实这幅作品，前四行，一行比一行快，但是每行的节奏还都有变化，这个很不一般。如果你能写独立的作品，你就会知道这样用笔有多难，根本不是刻意就能做出来的。
这行有三个字比较厉害。
第一个是“甚”，中间被堵死了。“酷甚”这个词是可以理解的，而且这个词的字组也很漂亮，酷是松的，甚是紧的，这应该不是偶然。
所以大家在冥冥之中应该能感觉到，文章的修辞，句读，内心的情感，跟书法都是有联系的。
最厉害的还是“摧绝”二字。
这两个字，在我看来，就不是正常人能写出来的字。
这个“摧”之前都还算正常，就最后两笔让人感觉是神来之笔。
竖后接两横，这就算草写了。
但是这个竖的写法，和这两横留的空白，我敢肯定地说，脑子中有一点点清醒意识的人都不会写出这种变化。
王羲之至少写过五六种“摧”，但是只有这个摧是独树一帜的。
再有就是下图的这个“绝”绞丝旁的写法，中间的留白，都不符合我们的正常思维逻辑。
以前说过，王羲之之所以成为书圣，用笔变化如龙，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些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不清楚的。
但是我们通过他的很多手札内容和书写方式来判断，王羲之是一个能用书法表达感情的人。就像一个音乐家能用音符表现出内心的快乐与悲伤。
他书法的变化，都是无意识的。
有意识的人是写不出这种变化，米芾这样的天才都不行，米芾的变化虽无逻辑，但是能看懂，像王羲之这种变化，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
怎么说呢，在我看来，王羲之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如果说偶尔写出一个处理得很精妙，很有特点的字，这不算什么，谁都会有神来之笔。但王羲之的很多现存手札，每一个手札中都有这样的组成部分，你就知道为何后人管他叫书圣了。
这个人要么有与众不同的思维，要么就是已经做到了人书合一的境界。
所以你问我怎么读古帖？怎么读诸位名家的艺术高度？怎么看到他们的天赋与灵感？
我就这么读的。
很多东西并不是靠强拉硬拽填充的，也不是靠过分解读博眼球，而是他确确实实存在，也有可对比的参照，并且每个两点都发生在文章的一些重心处。
这绝不是巧合，也不是靠过分解读就能说得通的。
审美未必有一定之标准，但审美能力一定是有高低的。我能看到他字中通性情的地方，所以学起来就会更痛性情。
看似是在学一个字，其实是在学一种心境下的书写状态，这有本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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